奈良花寺的荣盛兴衰青瞳视角
2022/11/8 来源:不详北京哪些皮肤科医院好 https://m-mip.39.net/disease/yldt/bjzkbdfyy/
白毫寺
般若寺花幡
白毫寺,第十八番牌
不动明王像
秋樱映佛
般若寺国宝级楼门
花丛中的歌碑◎孙小宁
奈良的寺庙,自有一种味道,日本别处再美的景色也无法代替。作者数次走访奈良,探寻那些萍水相逢的陌生小寺。在这些古寺中,随处可见秋花盛春花的景象。白毫寺的椿与萩,般若寺的秋樱,在碑石和佛像的映衬中,使人感到——
到奈良访诸寺,我心里一直怀揣着这个愿望。
读日本僧人空海的传记,常常脑补他年轻时在奈良的行迹。能将他留在奈良,大概也因为,当时奈良的宗教氛围好,南都六宗,法脉交错,留下的大大小小的寺,都可资证明。
还因为,昭和时代的哲学家和辻哲郎,曾有一部《古寺巡礼》,写的基本都是奈良古寺,如果我能像他那样参访,该是何等美妙之事。只是,那本精美的小书越看越翻,越觉得此种际遇不可求。尤其到了如今这个年代,平凡如我,已断无可能那样近前地欣赏到大佛。岂止不能近前,很多大殿都光线暗淡,佛像被拦隔在绳界里面,连拍照都是禁忌。而有些,像法隆寺的梦殿,就只能站在殿外往里瞅一眼,连殿内都不能涉足。
所以,每次到奈良访寺庙,我都有种意犹未尽之感,当然还跟我对佛造像知识的有限有关,加上审美局限,不同年代佛像的精微处,就还不能体尽。所以,我只能安慰自己说,就这么慢慢积累着看吧。
也是这样想着,去年又踏上了去奈良的征程。秋天去的,朋友圈看,很多也都在日本,赏庭园、赏枫红,各处的图片晒出来,一水儿都在圈中掠起一抹惊艳。而我自始至终不被美图诱惑,皆因为,奈良的寺庙,自有一种味道,是此刻日本别处再美的秋景也无法代替。我说的还不是东大寺、唐招提寺这样的名寺,而就是那些并非热门,看似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小寺。
白毫寺的椿
五百年树龄的大椿
点点红花映着白色斑点,像佛的眉间白毫
就比如白毫寺吧,其实就在访客集中的奈良公园附近。我本身是冲着那一带的新药师寺,以及志贺直哉的旧居去的,却不料来来回回的寻找中,总是撞见这个寺的道标。当然,我得先说说我踏上的这条寻访路,它名为“历史步道”。
从春日大社某一条林中参道穿过去,米就到。但奈良啊,它就是这样一座小城:别看奈良公园、春日大社集合了这座城最大流量的访客,米外,就是另一个悄然的世界。甚至那米的路途,就是一个收声息影的压缩瓶,你一迈上去,身后的热闹就都敛声息影。古木参天,道路岑寂,耳边唯有脚踩落叶发出的沙沙声。一人独行,路突然变得漫长,一度怀疑手机导航,是否会将我导向深山幽谷。暗自惊魂,全是无边的想象力作祟,但也真把自己给吓住了。
有这番体验,回来再读和辻哲郎的文字,于此特别心有戚戚。原来在他所生活的年代,这条参道就已存在,同样的古老幽寂,遂被他称之为古森林。“古”真的不只是年代的感觉,而是一种迥异于现代人都市体验的绝尘氛围。我只觉得自己是越走越快,真怕嗵嗵跳的心,会蹦出来。
当然,到了历史步道,就好多了,虽然照样安静,但毕竟两边还有人家。院门大多紧闭,不见晃动的人影,但庭院里花枝摇曳,到底还是有人经手的痕迹。
心在参观新药师寺与志贺直哉故居之时,平复了许多。出来,便时不时能看到白毫寺的指示牌,最后一个箭头上扬,旁边是一排向上的石阶。登阶,之后左转,经受付处再向右,便看到白毫寺远远的山门。
那是怎样的山门啊!我在心里先一声叹:那么小,反显得通往它的路石,块面非常大。两旁是一种低矮植物,枝条柔软丰茂,大有向路中间合围之势,看着既像对来人弯腰致意,发出邀请,又像刻意在将山门掩藏得更深。又一个绝尘而立的模样,简直就是一幅久远的、褪了颜色的水彩画。
白毫寺的简介上标注是真言律宗寺庙,但是像很多奈良古寺一样,历经几度损毁变迁,已经色彩混搭。这里既供奉阿弥陀如来的坐像,一条石佛小路,道旁还可见地藏菩萨。
重要的是,一踏进庙宇,就能感到秋日丰沛的自然气息,让人更多是想流连户外,而不是去看殿内那些重要的文化遗产。一个古意盎然的自然王国,天高云灿,加上寺本身就居于高地,放眼望去,特别给人旷远辽阔的感觉。
植物都挂着标牌,从寺门右侧往左边环看,有菩提树、白木莲,还有几树子福樱——纯美的白花瓣仰天绽放,让人知道,原来樱花绽放并不只在春天。
再就是椿,五百年树龄的大椿,说明文字说它开花时,点点红花中映着白色斑点,像佛的眉间白毫一般。这或许就是寺名的来历?其他椿品种还有:“あけばの”(曙色,山茶)、八重白椿。虽不是开花季,但名字已暗示出色形。著名的五色椿,册页上提示,其赏花季是4月上旬到中旬。只是,现在落了一地的,又是哪样的椿呢?我无从判别,只觉得它们落于地上的青苔之上,花盘之大,色泽之艳,仿佛整个秋天的盛景都托不住这种美,所以才坠于树下。
绕到寺的左侧,才知道这名副其实就是一座花寺。一座大殿门前的竖牌子就嵌着一朵红花,上书:关西花寺第十八番。赏花分季节,这里,4月可以观五色椿、9月可以赏萩。而我来的季节,正好子福樱盛开,再过一段,便是红叶季了……
秋萩似乎和这座寺庙有特殊的渊源。寺里有一座万叶歌碑,上面的诗句与说明文让人的思绪瞬间回到飞鸟奈良时代。诗这样写:
高円の野辺の秋萩ぃたづらに
咲きか散るらむ見る人無しに
感觉不用解日文,就能意会它里面的意境之美,不过拍回来给我的日语老师看,她的解读,又让我领会深了一层。原来,这里面的“人”,不是一般的人,而是特指死于公元年的志贵皇子,他同时也是歌人。这座白毫寺,原是由他的府邸改建,而他当年的门前,就是一片秋萩。因历史上的壬申之乱,皇子变成失意之人,所以一位名为笠金村的诗人,便在这里借秋萩感慨志贵皇子之命运。
为方便我理解,我的老师将这句译成现代文:
高円山の秋萩は空しく咲き散っているだろうか。志貴皇子が亡くなって誰も見なくなった今も……
看到此,我仿佛明白了更多,然后,像做翻译题似的,我们各自作出了两种翻法。
她翻的是:昔人驾鹤去,无人再来探。枉留清秋高圆野,萩花空开落。而我则翻成:高圆野萩开且落,看花之人不复见。
大自然,如果有一首古诗能与它相联,便有了一条纵贯古今的道,明乎此,碑上诗后的辅助说明便更会然于心。上面说:沿着这歌碑所在,直线3公里的山后侧,就是志贵皇子的墓地。也许,当你在读有关志贵皇子的诗时,山那面,也有人在拜志贵皇子的墓,这又是何等美妙的因缘。
再次感叹因缘。我得说,不到这里,我怎么能相遇这个陌生的字:“萩”?它们是不是就是山门前那繁盛的枝条呢?问受付处的工作人员,她用手机果然为我搜出同一个字。
待后来我更知道了,萩就是日本人爱在诗中咏叹的胡枝子。上海书店版的钱稻孙先生译《万叶集》书中对此有注解:平安时自造“萩”,初见于《和名类聚抄》。从艸从秋,谓其花开于秋季。
般若寺秋樱
隐于花丛中的歌碑让人知道
昔日的文人墨客都曾踏访
造访般若寺,已到了我此行的第五天。两天后就要返回,我却好像刚刚摸出奈良道路的脾性。知道了从我住的JR车站附近乘车,到哪里该乘哪条线。
只有自己坐车穿城,熟悉路线,才会知道,奈良真就是个不大的城,车轮一动,便好像一下子驶出了郊外。说郊外也并非郊外,绿野稻田,奈良城随处可见。《万叶集》有诗说:“美土维青,宁乐之京。”咏的就是古时的奈良。每当沿途屋宅间,突然映出一片绿地,我便会想到这句,然后觉得那个“青”字,真是映青了眼眸,那是奈良城最古老的底色。
般若寺若乘车去,也没有几站。下车,导航先将我导入一条阒静无人的街巷,明明告诉我目的地已到达,我却着实犯了难——没错,这里有座古典式楼门,注明是般若寺,但四周都被木栅栏围着,明摆着不是入门之径。正困惑间,看到邻近一扇铁门上,正好有几行字说明,原来进般若寺,现在需走另一道门。
那道门又在哪里呢?我开始嘀咕,这时正好有位老者经过,手指着我的来路,哦,般若寺的正门,就在我下公交的车道边不远。顺原路回转,很快找到。最鲜明的标志便是院墙外那道粉彩旗幡,只是人家旗幡上写的不是般若寺,而是直接写:こすもす寺(こすもす即秋樱,秋樱在日本指的是波斯菊),关西花寺第十七番。这干脆告诉你,现在来这里,就是赏秋樱的。
进寺门便知,这又是一座不大的寺庙。小四方院落,一眼就能窥到整体。金堂是视觉中心,其前方有十三层石塔,侧翼有钟楼一座,另一边有古塔残基。而我刚才得其门而没能入的楼门,与金堂遥遥相对,也说明,这就是原来的门。
一条波斯菊铺成的花径,宛如向它献出的敬意,真就是为摄影爱好者存在的一幅图景。又一座名副其实的花寺,波斯菊那个艳!高挑纤细的枝茎上,粉、白的花摇曳于微风,似动也静,静是因为,这一片花草繁茂地,明摆着秋樱比人多,如果不是金堂有工作人员守着,不啻为一座古佛荒寺。再说那已被列为国宝级的楼门,镰仓年代保留至今,也很是有些年头了。为天竺式与日式建筑的平衡体,但看着更像日式。
花在这里是一种景致,但更像一种引领,你拍它时,必然能看到后面的佛像。散于各处的句碑,也都为花掩映。而正是通过拍花,我看到了无数佛像的面容。
首先一进门的大石头上面,便有威武的不动明王一尊。再到石塔四周转一圈,四座小佛像,正好对应着奈良历史上的显教四佛。挨着大殿四周,贴着墙根的,也有一排排佛像。每一个都代表一座寺庙,仿佛意思是说,你这样一路拜过去,就可以参遍诸寺之佛。
看多了日本的寺庙,很知道他们有这么个让人欲罢不能的引领法,以某尊佛为主题,让你将和它相关的寺庙参访个遍。每个寺庙还提供朱印账,到一地便可盖个章,不把空白处盖满,就有一种未完成感。弘法大师空海的寺迹,就是这么一条参访路,我当年在高野山看到,一列列的信徒,背上衣衫都印着“同行二人”字样,在拜与空海有关的庙宇。小小的般若寺,如今也成了三个系列的遍访地,一和观音有关,一和药师佛有关,再就是,它还列在关西著名花寺的名簿里。
花虽然不是佛,但是天然与佛相关。说到佛前供花,还有什么,能比这些长于露天之地的野花更灵动更有生机?西行上人曾咏:物化阳春如释尊,望月在天花下陨。若有后世来祭奠,美丽樱花供灵前。虽说的是樱,但也说尽了花与佛的关系。难怪花中见佛,能给人无尽的安谧与欢喜。
和白毫寺一样,这里也标的是真言律宗寺庙,但介绍册上的色彩仍给人混搭之感。首先,册上有位白眉僧人像,是创寺人慧灌,是他把三论宗带到了日本。而这里现在又以骑着狮子的文殊菩萨驰名。在千年中几遭损毁又复建的历史中,这里还曾开设文殊会救济过穷人。
如我在白毫寺所见,这里看不到僧人身影,工作人员都少,除了在大殿里出售纪念品的老者,另外就是受付处的工作人员。
从某种意义上说,般若寺也不属于香火很盛的那类寺庙,但它的安静,恰好符合我的期许。犹忆那一天,我自带了干粮,参观完整个寺庙后,就在金堂前的长椅上一人长坐。秋日宁静,地老天荒,无端地想到,原来世间还有寂灭为乐这样的字眼。
寂灭并不等于一切皆无。在这绝对的静寂中,仍然有风,有金堂飞檐立柱的色彩。而那些花,那条条小径,无不给人悉心打理过的痕迹。每一存在,都在给人启迪。就连那个看起来就是让人寻常来坐的休息亭,名称也起得让人想细究一番。隐于花丛中的歌碑让人知道,昔日的文人墨客都曾踏访。正冈子规咏叹过这里的吊钟,会津八一则像是在一个春雨潇潇的季节来过。休息亭何以命名为“八不歇”呢?说明牌告诉你:“八不停”,正含着大乘佛教《中论》的“八不”之理,后来中国隋代的吉藏又有“三论宗”之“空”与“中道”之理,高句丽僧慧灌正是从吉藏那里修习的三论宗,然后把它又带到了这里。
一条曲折的佛教东传之路,俨然就隐在这草木荣枯之间。而另一则历史轶事,则让我领受到历史当中的血雨腥风。说的是年,以仁王和源赖政联合天下源氏举兵反平家。平清盛之子平重衡率军攻打以仁王的南部诸寺,火烧东大寺、兴福寺以及般若寺。后来势力翻转,平重衡被俘,被送到南都处死,其首级就挂在般若寺门前示众。
小册子上说,般若寺是《平家物语》的历史舞台,或许指的就是这个?我还注意到,寺里的院落一角,有座和平塔,是为纪念长崎、广岛的原爆死难者所建,时间为年,主旨则是倡导世界无核化。塔由众人集资,建成时还在寺里做了祈愿和平的活动。
如此的信息让我知道,这看似不涉人间的花寺,也是有佛事的,平息操戈,祈愿和平,其实一直就是佛教的主题。
转眼平成(日本第代天皇年号)转令和(日本新年号)。令和年的秋,是岁月静好之秋。我在奈良的佛寺看花,也看花中之佛。类似的景象其实并不只这两座寺庙才有,我所造访的药师寺、法华寺,都是秋花盛春花的景象。紫的胡枝子花、黄的大迎风草,都是第一次得见芳颜。它们的美,在我眼里,如此殊异,或许也因为得了寺庙之静气,有佛眼的注视。我的目光于此聚焦,也算是,和那些佛,对过眼神了。供图/孙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