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氏笔记黑水河河谷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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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东方

现在要寻找没有开发的河谷、山村已非易事。看见没有被大规模改造的农业社会的自然状态的山地丘陵，已经是一种不小的奢望。

黑水河河谷大致上还能归为这样远离尘嚣、未被开发的地方。河谷两侧丘陵上的村庄，呈现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人居格局。常见老房子老树，有盎然的古意，比之人工痕迹太多的地方，更能给人以人生天地间的自然愉悦之感。

村庄都建在河谷两侧的矮山丘陵上，矮山丘陵不到一座，丘陵之间都有一条自西向东的河。也就是说，黑水河主河道之外还有诸多山谷形成的支流，汇合在一起以后才流入蟠龙湖。

山谷里草木郁郁葱葱，深秋季节草黄草绿，树叶变颜变色，一片斑斓高远之状。山河恒在，四季轮回，人生代谢，每个人都只有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走进季节深处。这是走进秋天的时候特有的一种哲学感，盛夏断然不会有，寒冬也难从容作此之想。

丘陵是很适合漫步的地方，住在魏玛的歌德每天都走上周边的丘陵去散步，遐想并且谈话，一本《歌德谈话录》是秘书记录其在丘陵上漫步时的言论所成。魏玛的地形地貌是丘陵，不过村庄一般都在丘陵下面，在谷底，而不像黑水河谷地这样在山脊上；在山脊上居住着，日常起居就已经可以获得歌德专门出去登高徒步的时候的视野了。从这个角度上说，每一位在黑水河谷的丘陵上居住着的人，都天然地拥有这样哲思的审美视角。

尽管这些丘陵山脊不险峻也不高，但是视野已经非常好，四面八方都可以望出去很远。太行山在这一带已经趋于舒缓，马上就要界临平原，或者说从平原上提升着海拔而来，走到这里不过是刚刚有了些缓坡，有了些小山而已。从地形上说，山地、丘陵、河谷、湖泊、平原兼有，已经属于理想的骑车与徒步之地。

我推着自行车从河边的小路逐渐上到丘陵山脊上，自然而然地就将四面八方的一切都纳入视野之中来。这种对周围任何一个方向上的洞悉之感，在人的生理和心理上的慰藉作用是巨大的，甚至连呼吸都会跟着更顺畅起来。人不能长期生活在河谷峡谷地带，过一段时间就要走出来开阔开阔，没有这个开阔的过程，日积月累的压抑就能让人在深谷中的生活变得越来越沉滞。哪怕那河谷已经很宽大、很美。

丘陵顶上的学校。居于山顶的学校，实际上在两条河谷汇合点的后面的制高点上。教学楼像是易守难攻的城堡与自给自足的庄园，在那里上学和教书一定是比较容易获得美感享受的吧。这是一个可以用自己的地形直接教给孩子们学会俯瞰自己的当下、学会展望未来的所在。

秋天在丘陵上是立体呈现的。丘陵山脊小路两侧都是开垦出来的层层梯田，层层梯田里的玉米都干黄了茎秆，叶子在秋风里飘飘荡荡，它们是本地从秋到冬两个季节的主要植被物象。

黑了叶儿的红薯和去了穗的谷子都有一种成熟的衰败感，温和自然，无怨无悔。只有刨走了花生的褐色的土地之畔，那些一丛丛正盛开着的野菊花，让人觉着这依旧是一个生命可以蓬勃的季节。

偶尔还有一片在深秋季节叶子变红的草，它们和大多数不再生长只在随风消散的植被一起，以五颜六色的方式点缀着秋天的画卷。接近村庄的时候，小路被这些颜色簇拥的程度因为树木密集了一些也更加立体，黄叶飘零，红叶坠落，孩子们奔跑而过，环境状态中的非经过分人工的自然随意，让人有久违了的人居古意。

顺着这样自然弯曲转折的小路，路的走势和路边的物象就都还有过去的诸多痕迹出现。草与树非常靠近路，路的转折往往很突然，定然不是为车而设计的，大树没有砍掉，树冠枝杈纷披下来，与人有一种似乎随时可以拂动发梢般的亲近。

菜地在河谷里，河谷里的菜地这个季节只有大白菜胡萝卜和白萝卜大葱唱着主角了，它们形态不一，却都很绿，都有这个季节里已经开始罕见的绿。它们的绿郁郁葱葱，茁壮旺盛，不知凛冬将至，只顾当前眼下，哪管未来。它们深深懂得只有当下是属于自己的。不然你看看那村边最靠近河滩的土坯院落，房倒屋塌庭院中长满草木，主人早已经不知所终。只有门口的树，属于这一家的树，因为多年无人管理而枝杈横生，一棵大树某一年夏天被雷劈去了主干，侧生的树干以一种非常几何的奇特造型又已经顽强地长成了大树树干的模样。在正午的阳光里，树干树枝漏下的阳光，晶莹地映照着黑水河河谷里的这户人家，映照着我这样偶然的经过者。

错落曲折地穿过山脊上的村庄，钻过高速公路涵洞，继续向西就进入了为一道山岭阻挡了与外界道路的一切联系的广袤山前坡地。这里的交通，只局限在本地人的范围内，不再有过路的车辆行人。

坡地上有多条类似战争时期的交通壕的道路，它们深深地镶嵌在梯田之间，人行其中基本上连头顶都看不见。这交通壕似的道路一侧，背阴的一侧，生长着大量的野菊花。野菊花以黄色为主，也有蓝色的，蓝色的很难形成规模，黄色的则可以铺展得很大，像是黄色的瀑布。瀑布似的黄色野菊花散发着浓郁的药香，浓郁的药香被狭窄而漫长的交通壕封闭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空间里，行人走过便会立刻沉浸其中，仿佛是在做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药浴。

药浴的是鼻子，也是眼睛。眼睛在这霜降时节的斑斓大地上突然为菊花的黄色所占满，让人愉悦满怀：对秋天的色彩某种暗暗期待终于有了兑现的机会。这应该就是自己在秋天的大地上遥远漫行的所追寻之境吧。

野菊花总是开在山野之中，开在人类活动较少的地方。一旦人类活动超过了一定的限度，车流滚滚，摩肩接踵，野菊花就自动消失掉了。

所以在这又一个秋天里，如果能走到有野菊花开放的地方，就一定是到了可以满足你对秋天的期待的所在。

野菊花可以开得瀑布一样一串一片，仔细看，野菊花的叶子几乎都缩小到了没有的程度，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的蒸发量。在干旱的山前大地上，雨水早已经成为上一个季节的回忆，而秋阳里的蒸发日复一日，为了花开，叶子就收缩到微乎其微的样子了。

野菊花的每一朵花其实都很小，远没有花盆里的菊花大，远没有城市园林里统一栽种的波斯菊、绒线菊之类菊花色彩浓艳。野菊花靠的是自己集束开放的群体优势，更靠的是自己开放的位置特点。

野菊花在贫瘠的环境中盛开的所在，是所有那些人类刻意要搬回家、搬回园林里去欣赏的花都无法生存的。野菊花用自己的小、自己对水分和养分的尽量低要求，来维持自己的生存，来一年又一年地传递自己的基因。

在几棵树叶飒飒作响的大杨树下席地而坐吃自带的午餐，在这寂静的山野中，访秋的人只有融融的阳光和盛大的秋色为伴。

一只鹰在高空中展翅巡视，反复不已，不找点吃的决不罢休。此外再无其他声响。身边的野菊花上有蜂鸣，仔细寻找却又难以发现到底是蜜蜂还是苍蝇。不论是什么，都已经是这个时候越来越稀少的生命。

突然有一辆三马车隆隆响着从更靠近山根的梯田上开过来，一车已经装到了口袋里的玉米棒子已经码放到了三马子负重的极限；簇拥着坐在驾驶室中的母女俩骤然看见我靠着自行车坐在路边，愣怔了一下便迎住我的笑，也笑了。

从这山脚下高高的大杨树下可以从容地回看，回看山前的坡地和坡地那一端的丘陵，丘陵间的河谷，河谷汇合以后流淌到蔚蓝色的蟠龙湖里去的黑水河。就只是为了这一刻的俯瞰的瞭望，这深秋里一整天里所有的漫行也都是值得的了。秋天的高远和秋天的色彩、秋天的旷达，都在此时此刻被直观地印证，沐浴其间的人还会有什么季节性的遗憾？尽管，尽管我们总是期望更长久地在这样一年只有一度的美妙里多待一会儿，再多待一会儿。